2025年，北京，西二旗，环宇科技总部大厦，32层，零号会议室。
时钟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，23:47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——拿铁咖啡早已冷却后的酸涩、人体因长期不动而散发的沉闷气息，以及中央空调滤网里经年累月的尘埃被强行吹送出来的味道。这里是环宇科技的心脏，也是无数产品经理的坟场。
李明盛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被两根钢针顶着，一跳一跳地疼。
他已经40岁了，不再是那个可以为了一个功能点通宵两天，然后睡4个小时就满血复活的年轻人。日渐稀疏的头发被他精心打理过，试图遮掩住头顶那片逐渐扩大的战略要地；定制的衬衫也无法完全隐藏腰间的赘肉，那是无数个深夜里，用外卖、烧烤和功能饮料堆砌起来的功勋墙。
“明盛，再对一下数据，”开口的是市场部总监刘娜，一个妆容精致、言语犀利的女人，“我们投放了三个渠道，新增用户的次日留存率分别是32.5%，31.8%和28.9%。但是产品这边给到的自然新增，次留只有26.1%。这个数据，我们怎么跟老板交代？”
李明盛眼皮都没抬，熟练地滑动着面前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像一群待检阅的士兵。
“刘总，渠道用户是带着强预期进来的，我们用‘新人红包’和‘限时福利’钓着，留存高是正常的。自然流量是泛用户，能有26%已经到了我们这个阶段的瓶颈。”他的声音不大，但很稳，带着一种长年累月解决问题后留下的疲惫的权威感，“与其纠结这个，不如看看A/B测试的结果。B方案的‘猜你喜欢’模块，点击率比A方案高了1.7个百分点，这才是我们下个版本要发力的方向。”
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这就是李明盛，环宇科技的高级产品总监，一个从代码、到交互、再到策略，无一不通的活化石。在这个平均年龄不超过28岁的行业里，40岁的他像一棵老树，根扎得足够深，但也看得见天花板。
他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创造力，剩下的只是经验。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判断一个需求的真伪，用最精确的语言描绘出产品原型，用最滴水不漏的逻辑说服研发、测试、市场、运营等所有环节的战友。他是一个完美的执行者，一个可靠的救火队员，却不再是一个能让老板眼前一亮的梦想家。
“像素级的优化……”一个年轻的产品经理在角落里小声嘀咕了一句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。
李明盛听到了，但他懒得计较。他太清楚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，总想着重新定义，总想着改变世界，就像20年前的自己。可他们不知道，互联网发展到2025年，早已不是那个遍地黄金的草莽时代。所有的赛道都挤满了巨头，所有的模式都被验证了无数遍。他们这些后来者，能做的，就是在巨头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里，精细地挑拣出一点点肉丝，再包装成一份看起来很美的创新。
“事上练，磨的是心性。”
他偶尔会想起一本很多年前读过的书，用里面的话来安慰自己。他觉得自己的工作，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修行。KPI是磨难，复杂的人事关系是考验，用户的恶评是业障。他在这场修行里，磨平了棱角，磨厚了脸皮，也磨掉了对生活的热情。
“好了，就按明盛说的，”副总裁终于发话了，他揉着眉心，对所有人说，“今晚拿出最终方案，明天早上9点，我要在投委会上看到。散会。”
众人如蒙大赦，纷纷收拾东西。李明盛却没动，他还要在这里盯着，确保那几个年轻人不会在最终的PPT上搞出什么岔子。
妻子发来微信：“今天还回来吗？给你留了汤。”
他回复：“回。今晚一定。”
然后习惯性地点开家庭相册，看着屏幕上儿子灿烂的笑脸。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在儿子睡前见到他了。他想，等这个项目上线，一定要请个长假，带家人去海边。一定要。
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，一阵剧烈的、仿佛要将心脏捏碎的疼痛猛地袭来。
他的左臂瞬间麻木，呼吸变得无比困难。他想呼救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视野开始旋转、发黑，他看到年轻的下属们惊恐地围过来，刘娜的尖叫声变得遥远而模糊。
笔记本屏幕的光，还亮着。那上面是B方案提升了1.7%点击率的报表，红色的数字，此刻看来，像血一样刺眼。
“原来……这就是过劳死啊……”
这是李明盛失去意识前，最后一个念头。
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轻飘飘地浮了起来，穿过天花板，看到了北京深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写字楼，像一个个巨大的、沉默的蜂巢。他40年的人生，勤勤恳懇，不好不坏，从一个小镇青年，奋斗到互联网大厂的总监，买了房，还了贷，有了妻儿……他得到了很多，但也似乎失去了一切。
如果……如果能重来一次，他还会这么选吗？
意识的黑暗，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没。
1999年，北京，某信息工程学院，男生宿舍302室。
“……所以说，这千年虫就是个大骗局！你说这帮美国佬多坏，就为了卖他们的破软件，把全世界吓得够呛……”
“可不是嘛！我听说五角大楼都严阵以待了，就怕导弹自己飞出去……”
“飞个屁！老三，你那电脑不就是98年的吗？到时候别炸了就行。哎，我说李明盛，你想啥呢？叫你半天了，跟丢了魂似的。”
一阵嘈杂的声音，像无数只苍蝇，粗暴地钻进李明盛的耳朵里。
头很痛，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。身体却异常的……轻快。
他费力地睁开眼睛，映入眼帘的，不是医院那惨白的天花板，也不是刺鼻的消毒水味。
而是一张布满了细密裂纹的、淡黄色的天花板。天花板的正中央，一台老旧的、商标已经模糊不清的吊扇，正在“吱呀吱呀”地转动着，像一个濒死老人的喘息。它努力地搅动着室内闷热的空气，但吹下来的风，依然是热的。
空气中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、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味道——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汤料味、廉价洗衣粉的皂角味，以及年轻人旺盛荷尔蒙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的、略带酸涩的青春气息。
李明盛猛地坐了起来。
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狭窄的、铺着竹席的上铺。床板很硬，硌得他背部的骨头生疼。他低头，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，胸口印着一个巨大的、他无比熟悉的篮球明星——迈克尔·乔丹，身穿23号公牛队服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在公司吗？”他喃喃自语，声音沙哑，但却清亮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少年感。
“做什么白日梦呢？”一个声音从下铺传来。
李明盛探出头，看见了一张年轻的、让他瞬间瞳孔放大的脸。
是王涛，他的大学室友，外号“涛哥”，睡在他下铺的兄弟。此刻，他正赤着上身，穿着一条大裤衩，坐在电脑前，聚精会神地打着《红色警戒》。屏幕上，几辆天启坦克正在碾压盟军的基地。那台电脑，是一台大屁股的CRT显示器，机箱是笨重的米白色，上面还贴着一张“Pentium II”的贴纸。
“你小子睡糊涂了吧？”坐在对面的张伟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，从一本厚厚的《C++ Primer》里抬起头，“刚才还说梦话，喊什么‘DAU’、‘留存率’，听都听不懂。”
张伟，宿舍里的学霸，后来成了国内顶尖的技术大神。
还有一个，正躺在床上，一边用便携VCD看周星驰的《喜剧之王》，一边发出“嘿嘿嘿”傻笑的，是宿舍的老大，赵鹏。
王涛、张伟、赵鹏……
这些名字，这些面孔，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了。毕业后，大家各奔东西，被生活磨砺，渐渐地，联系就只剩下了朋友圈里的点赞。
李明盛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像一台被强行格式化的硬盘。
他颤抖着爬下床梯，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。他环顾四周，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，塞着四张上下铺铁床和四张掉漆的书桌，阳台上挂着万国旗般晾晒的衣物，墙上贴着《泰坦尼克号》的海报，莱昂纳多和凯特·温斯莱特正深情对望。
桌子上，放着他的学生证。
他踉跄着走过去，一把抓起那个红色塑料外壳的证件。翻开，照片上，是一个留着小平头、眼神青涩、皮肤黝黑的19岁青年。
姓名：李明盛。
院系：信息工程系。
年级：97级。
他冲到宿舍唯一的一面镜子前。镜子很小，边缘已经生了锈。镜子里的人，正是照片上的那个青年。没有眼袋，没有白发，没有被酒精和熬夜泡得浮肿的脸。有的，只是一张略带茫然，但充满了胶原蛋白的年轻脸庞。
他伸出手，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。
剧烈的疼痛传来。
这不是梦！
“我……我回来了？”
“你嘀咕啥呢？”王涛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，“魔怔了？赶紧去水房打壶水，这天热死了，VCD都快烫手了。”
李明盛没有回答。
他缓缓地走到窗边，推开生锈的窗户。楼下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校园。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的男男女女，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行在白杨树的林荫道下。远处，广播站正放着一首老歌，是任贤齐在唱：“我让你依靠，让你靠，没什么大不了……”
他看到了教学楼墙上挂着的红色横幅：“热烈庆祝澳门回归祖国，倒计时XXX天”。
他还看到了宿舍楼下小卖部门口立着的黑板，上面用粉笔写着：冰镇北冰洋汽水，1元/瓶。
一切的一切，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，捅进了他记忆的最深处，然后猛地一拧。所有被岁月尘封的画面，瞬间倾泻而出。
1999年！
他真的回到了1999年！
他不是在做梦，也不是濒死的幻觉。他，一个40岁的、油腻的、在内卷中猝死的产品总监，重生了。回到了他19岁的大二这一年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，如同火山爆发一般，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。
他想大笑，想大叫，想冲到楼下，在操场上狂奔一百圈。
他上一世所有的遗憾，所有的不甘，所有的“要是当初……就好了”，在这一刻，都有了弥补的机会！
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。
1999年……
这一年，马云在杭州的湖畔花园里，对着十八罗汉慷慨陈词，阿里巴巴刚刚创立。
这一年，马化腾还在为OICQ的用户增长发愁，假扮女孩子陪人聊天，想着怎么把公司以60万的价格卖掉。
这一年，李彦宏还在美国硅谷，拿着高薪，捣鼓着他的超链分析技术。
这一年，北京的房价，三环以内，才三四千块一平米。
……
而他，李明盛，一个来自未来的先知，掌握着未来二十多年的互联网发展脉络、经济走向，甚至知道哪支股票会翻几百倍，哪个犄角旮旯的地皮会被规划成CBD！
这哪里是重生？
这分明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神级的VIP外挂！
他上一世那么努力，那么拼命，也不过是在巨头林立的时代里，混成了一个高级打工仔。而这一世，他手握着一副王炸加四个二的牌，那些未来的巨头们，现在还都只是刚刚起步的小萌新。
他可以去截胡腾讯的社交，可以去抢注百度的搜索，可以all in电商，可以囤积比特币……他有无数条路，每一条，都通向财富自由，通向人生巅峰！
狂喜过后，是一种巨大的、如释重负的轻松。
他再也不用去应付那些该死的KPI了，再也不用看老板和投资人的脸色了，再也不用在深夜的会议室里，为那1.7%的点击率而耗尽心力了。
他的人生，将不再是像素级的优化，而是史诗级的重构！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李明盛终于没忍住，靠着窗台，低声地笑了起来。一开始只是闷笑，后来声音越来越大，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狂笑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，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。
“明盛，你没事吧？”老大赵鹏关掉了VCD，担忧地问，“是不是中暑了？”
李明盛摆了摆手，擦掉眼角的泪水，他转过身，看着自己这三个二十年后几乎已经断了联系的兄弟，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“我没事，”他说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，“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！”
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，那上面，放着一本翻开的《大学英语》教材。他随手将书合上，仿佛合上了一段平庸的过去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1999年的空气，虽然闷热，但没有雾霾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芬芳。
一个全新的时代，在他面前，缓缓展开了画卷。
而他，李明盛，将不再是这个时代的旁观者和追随者。
他要成为，这个时代的弄潮儿！
他，就是天选之子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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