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伟那句“这个，能做”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李明盛沉寂已久的世界里，激起了层层涟漪。这四个字，没有丝毫的豪言壮语，却蕴含着一种属于顶级技术人员的、最朴素也最强大的自信。它像一颗定心丸，让李明盛知道，他这一次，终于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。
但李明盛很清楚，只有一块坚实的土地是远远不够的。工程学上，最稳定的结构是三角形。他和张伟，只是这个三角形的两条边，还缺少至关重要的第三条边，来让整个结构稳固地站立起来。
张伟是典型的后端技术大神，他的世界由逻辑、算法和数据构成，严谨而高效。但在那个世界里，一切都是黑底绿字的代码，是冰冷的命令行。他可以建造出一座功能强大、结构精巧的摩天大楼的钢筋骨架，却无法为这座大楼粉刷外墙、安装门窗，让它变得宜居而美观。在前端页面制作方面，张伟的审美和能力都约等于零。李明盛曾看过张伟为了交作业而做的个人主页，那是一个充斥着刺眼的亮黄色背景、不断闪烁的<blink>标签和各种大小不一字体的视觉灾难现场，充分证明了“上帝在为你打开一扇门时，必然会关上一扇窗”这句真理。
李明盛上一世虽然也懂一些前端技术，但那都是基于后世React、Vue等成熟框架的经验，他习惯了用组件化的思维去构建界面。对于1999年还普遍使用表格嵌套布局、靠透明GIF图来撑开像素间距、用HTML标签的属性来定义样式的石器时代网页制作，他也同样生疏。他可以画出蓝图，却无法亲手砌砖。
他需要一个能把他的想法，转化成用户能看、能用、甚至愿意去看的界面的人。一个兼具技术实现能力和审美素养的“建筑外墙设计师”。
这个第三边的人选，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——陈静。
陈静是他们班上一个独特的存在。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热衷于讨论明星八卦和时尚潮流，也从不参与宿舍间的卧谈会。大部分时间，她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的前排，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，用不同颜色的笔，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着笔记。她的专业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，尤其是在《网页设计基础》这门课上，她提交的期末作业，一个介绍自己家乡江南水乡的个人主页，震惊了全班。
在那个大部分同学还在用FrontPage拖拽生成粗糙页面的年代，陈静的作业，是完全用记事本手写的HTML代码。她巧妙地运用了1×1像素的透明GIF图片，实现了在当时看来不可思议的、精准的图文混排；她选择了一套非常柔和的蓝绿色调，搭配着娟秀的字体，让整个页面充满了诗情画意；她甚至还用Java Applet做了一个小小的、飘落柳絮的动态效果。那个作业，不像是一个工科女生的作品，更像是一首优美的、可以用鼠标点击的散文诗。当时，老师把她的作业当成范本在全班展示，很多男生，包括王涛，都在私下里议论：“这陈静，看起来文文静静的，没想到脑子里藏着这么多东西。”
更重要的是，李明盛记得，上一世毕业后，陈静就进入了一家当时国内顶尖的门户网站，成了一名优秀的前端工程师。后来，当前端这个词逐渐被用户体验所包含和升华时，她又成功转型为一名顶尖的用户体验设计师。她是一个典型的、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实干派，一个能将冰冷的技术和温暖的人文关怀完美结合起来的人。
但在1999年的此刻，李明盛和陈静，还只是点头之交。在班级里，他们的交集仅限于偶尔的分组实验。李明盛很清楚，陈静性格偏内向，甚至有些清高，对于男生们的殷勤向来是敬而远之。冒然去找一个不熟的女生，邀请她加入一个听起来前途未卜的课外项目，还要为此牺牲掉大量的个人休息时间，被拒绝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。
李明盛没有贸然行动。他深知，对于陈静这样的实干派，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是多余的，任何关于梦想和未来的宏大叙事，都可能引起她的反感。你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，用逻辑和诚意去打动她。
做出决定很容易，但如何开口，却让李明盛这个自认为拥有四十岁灵魂的人，感到了久违的紧张。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拉人入伙，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求援。他知道，对于陈静这样内心有自己一片宁静世界的女孩，任何带有功利色彩的游说，都只会适得其反。
他没有直接去找陈静。他选择了等待和准”。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，以及一份足以打动人心的见面礼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他和张伟成了机房里最诡异的二人组。张伟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破解专家，与BBS服务器的各种反抓取机制斗智斗勇。他时而眉头紧锁，时而又因为攻克一个难题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。而李明盛，则把自己关在另一个角落，进行着一场同样艰苦卓绝的攻坚战。他用画图软件，笨拙地、一笔一划地，绘制着“校园信息角”的线框图。
他画得很慢，甚至有些虔诚。他想起了上一世，自己还是个小产品助理时，他的导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：“产品原型，不是画给工程师看的说明书，而是写给你自己的一封情书。你必须先爱上它，别人才有可能被它打动。”
他把对这个产品的热爱，对解决用户痛点的渴望，都倾注在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和方框里。每一处留白，每一个按钮的圆角，他都反复修改，试图在简陋的工具和匮乏的资源下，达到一种和谐与平衡。
三天后的晚上，当张伟终于调试通了第一个可以成功抓取“跳蚤市场”版块前十页帖子的爬虫脚本时，李明盛也完成了他那份长达二十多页的、用画图软件画出来的产品原型。他用自己饭卡里最后一点钱，在学校旁的打印店，用最好的铜版纸，将这份原型彩色列印了出来。
当晚，李明盛拿着那份打印出来的、像素感十足的原型图，和张伟一起，找到了正在机房独自学习的陈静。
“陈静同学，打扰一下。”李明盛的声音有些紧张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冒汗。
陈静正戴着耳机，在用一个叫Dreamweaver的软件练习网页制作。她抬起头，看到是他们两个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。
李明盛没有说任何废话，直接将那沓原型图，和他那本写满了需求分析的本子，放在了陈静面前。
“我们想做一个这样的网站，”他指着原型图，语气平静而诚恳，“用来整理和分类学校BBS上的信息，方便大家查找。这是我们对需求的分析，这是网站的原型设计。张伟已经把后端的数据抓取部分，做出了一个雏形。现在，我们缺一个能把这些想法，变成漂亮、好用的网页的人。我们觉得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陈静愣住了。她拿起那本笔记，快速地翻阅起来。字迹并不算好看，但逻辑清晰，条理分明。然后，她又拿起那份线框图，一张一张地仔细看着。这份用画图软件做出来的原型，虽然看起来有些笨拙，但其中的细节，却让她这个专业学习者感到震惊。
她看到了一个真正有用的东西。一个不是为了交作业，不是为了炫技，而是为了真正解决一个问题的东西。
在一番专业的交流过后，陈静看着李明盛，认真地问道：“我们做这个，是为了什么？参加比赛？还是……为了以后创业？”
李明盛迎着她的目光，坦然地回答：“不为比赛，也不为创业。就为了解决一个我们自己每天都会遇到的、实实在在的问题。为了让那个想找《龙书》的师兄，能少烦恼一会儿。至于以后，我不知道。我们先把眼前这件事做好，做到极致。仅此而已。”
“仅此而已。”
这句话，干净，纯粹，没有任何功利色彩。它像一股清泉，流进了陈静的心里。她沉默了片刻，然后，微笑着点了点头，伸出了手。
“好，我加入。”
就这样，一个由产品经理李明盛，后端工程师张伟，和前端工程师陈静组成的、堪称豪华的“校园信息角”三人核心团队，在那个闷热的、充满了机箱风扇噪音的夜晚，正式宣告成立。
他们的办公室，就是那个可以从窗户翻进去的公共机房。他们的工作餐，是楼下小卖部里一块钱一包的中萃雪菜面。他们的工作时间，是每晚十点到第二天凌晨四点。
一段充满了艰辛、争吵，却又激情燃烧的车库岁月，就此拉开序幕。
方便面，成了他们这段岁月里，最重要的见证者和能量来源。
一开始，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用开水泡。但连续吃了一个星期后，所有人都看到面饼就想吐。于是，一场关于“泡面的101种吃法”的创新大赛，被迫在他们这个小团队里展开了。
李明盛贡献了上一世加班时发明的豪华版吃法：先把面饼捏碎，撒上调料包干吃，然后再用剩下的汤料粉冲一碗热汤，美其名曰“一菜一汤”。
张伟则发挥了他工科男的实验精神，他会精确地计算时间，只泡一分三十秒，让面条保持一种筋道的口感。
而陈静，则让两个男生见识到了江南女子的细腻。她会从家里带来一个小小的饭盒，里面装着切好的火腿丁和葱花。当面泡好后，她会把这些配料撒进去，瞬间让一碗平平无奇的泡面，变得色香味俱全。
每当陈静拿出她的小饭盒时，李明盛和张伟都会不约而同地，把自己碗里的那块小小的、可怜的脱水牛肉片，夹到陈静的碗里。这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。
在食物的慰藉下，开发的苦闷似乎也减轻了不少。但团队内部的战争，却从未停歇。
第一次激烈的冲突，爆发于项目启动的第一周，焦点是数据库的设计。
那是一场关于技术完美主义与产品实用主义的经典对决。张伟设计的数据库表结构，极其规范和严谨，遵循了数据库设计的“第三范式”，将数据拆分到posts（帖子表）、users（用户表）、replies（回复表）等多个关联表中，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数据冗余。
但这套在张伟看来如同艺术品般优雅的设计，却给陈静的前端开发带来了地狱级的难度。
冲突的导火索，源于一个看似简单的需求：
在首页的帖子列表里，显示每条帖子的“最后回复人”和“最后回复时间”。
“张伟，你过来一下！”陈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。她指着自己屏幕上一段长达十几行的、极其复杂的SQL查询语句，“你看！为了实现这么一个简单的功能，我需要先从posts表里查出帖子ID，然后用帖子ID去replies表里，按照时间倒序，查出最新的那条回复的user_id和timestamp，然后再用这个user_id去users表里查出用户的昵称！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？每加载一页列表，就要对数据库进行几十次这样的三重嵌套查询，服务器会死的！”
张伟平静地走到她身后，看了一眼代码，推了推眼镜，冷静地回答，语气像是在给一个无知的学生上课：“设计是合理的。数据的原子性、一致性是数据库设计的金科玉律。如果你为了方便，在posts表里直接增加last_reply_user和last_reply_time这两个字段，那每次有新回复产生的时候，你除了要在replies表里插入一条新数据，还要去更新posts表里对应的这两个字段。这会增加一次额外的写操作，并且，会产生‘脏数据’的风险。”
“可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用户回复的功能！所有数据都来自你的爬虫！”陈静的情绪激动了起来，“我们是为了一个未来可能存在的、极低频的‘写’操作，去牺牲当前100%会发生的、最高频的‘读’操作的性能！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！”
“短视的设计，会让系统在未来变得无法维护。”张伟固执地涨红了脸，寸步不让，“我们必须从第一天开始，就建立一个完美的、可扩展的底层架构。”
“完美的架构，如果慢得像乌龟一样，那它对用户来说就是一坨屎！”陈静也毫不退让，她一贯的文静此刻荡然无存。
争吵声越来越大，引来了机房其他几个熬夜学生好奇的目光。李明盛立刻意识到，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次技术路线的争论，更是一次团队协作理念的碰撞。如果处理不好，这个刚刚成立的团队，可能当晚就会分崩离析。
他不能再像一个旁观的仲裁者，他必须深入战场的中央。
他没有立刻去评判谁对谁错，而是拿起一支白板笔，在旁边一块闲置的白板上，画了一个巨大的T字。左边写上“张伟方案（范式化）”，右边写上“陈静方案（反范式化）”。
“好了，我们都别吵。”他的声音不大，但很沉稳，有种强行让场面冷却下来的力量，“我们来做一次最原始的‘产品评审’。我们把两个方案的优缺点，都列出来。”
在“张伟方案”下面，他写道：
“优点：1. 数据一致性高，无冗余；2. 扩展性好，未来维护方便。”
“缺点：1. 查询效率低，性能开销大；2. 开发复杂度高，前端实现困难。”
在“陈静方案”下面，他写道：
“优点：1. 查询效率高，一次查询解决问题；2. 开发简单，快速实现。”
“缺点：1. 存在数据冗余；2. 增加写操作负担，有数据不一致的风险。”
白板上的利弊一目了然。
然后，他看着两人，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：“好了，现在我们来做选择。但选择的依据不是‘技术原则’，而是‘产品原则’。我们产品的1.0版本，最核心、最不能妥协的原则是什么？”
这个问题，像一把钥匙，打开了两人争吵的死结。他们不再纠结于“代码应该怎么写”，而是开始思考“产品应该是什么样”。
经过一番引导性的讨论，他们最终达成了共识：1.0的核心原则，就是“快”——让用户快速找到有效信息。
“既然如此，答案就很明显了。”李明盛指着白板，“任何牺牲‘快’这个核心原则的设计，无论在技术上多么优雅，都是不可接受的。所以，我们必须选择‘反范式化’。”
张伟的脸上，闪过一丝被否定的不甘。
李明盛立刻捕捉到了他的情绪，他知道，此时安抚一个顶级技术人员的自尊心，比什么都重要。他话锋一转，看向张伟：“但是，张伟提出的数据一致性风险，是真实存在的，而且非常致命。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。”
然后，他才缓缓地，将那个融合了“反范式化”和“最终一致性”思想的、更高维度的解决方案，清晰地、有条理地，画在了白板上。他详细解释了如何通过一个后台的、异步的补偿脚本，在不影响前台查询效率的前提下，最终确保数据的一致性。
当他讲完，张伟愣了很久。他看着白板上那个精巧的架构图，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、对于技术理解力的敬佩。他知道，李明盛提出的，不是一个和稀泥的方案，而是一个在工程哲学上，比自己原有方案更先进、更成熟的方案。他点了点头，心服口服地说：“好，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，就这样被化解了。这次冲突，让团队的每个人都上了一课。陈静学会了，用户体验不能脱离技术现实；张伟明白了，技术实现必须服务于产品目标；而李明盛，则在这次灭火中，真正地，将自己产品经理的权威，牢牢地树立了起来。
如果说内部的技术冲突，还可以通过更优的方案来调和，那么来自外部的、现实世界的压力，则更加难以应对。
项目进行到第三周，团队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危机。
起因是《大学物理》的中期测验。这是一门极其重要的基础课，学分高，难度大，而且授课老师是个有名的挂科杀手。
测验的前一天晚上，机房里，陈静显得心神不宁。她一边写着HTML代码，一边时不时地翻开旁边那本厚厚的《大学物理》教材。
李明盛看出了她的焦虑。他走过去，轻声问道：“复习得怎么样了？”
陈静咬着嘴唇，摇了摇头：“一半都没看完。这几天晚上都在这里，白天上完课回去就想睡觉，根本没时间复习。”
李明盛的心沉了一下。他这才意识到，自己重生以来，仗着对这些基础课程的记忆，几乎没怎么花时间在学业上。但他忘了，陈静和张伟，他们是普通的、需要为学分和绩点奋斗的学生。
“要不……今晚就到这里吧。你和张伟，都早点回去复习。”李明盛说道。
“不行！”没等陈静回答，张伟就从另一台电脑后抬起了头，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“爬虫的翻页逻辑还有一个BUG没解决，今晚必须搞定！否则会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度。”
张伟就是这样的人，一旦进入了编码模式，就会屏蔽掉外界的一切。在他看来，一个未解决的BUG，比天塌下来还重要。
“一个BUG而已，明天再解决不行吗？物理挂了科，要补考，要影响绩点的！”陈静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了。
“绩点能当饭吃吗？”张伟的回答，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天真和偏执，“我们现在做的，是一件比考试有意义一百倍的事情！”
“有意义？有什么意义？”陈静的眼圈忽然红了，她积压了多日的压力、疲惫、委屈和迷茫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，“我们每天晚上在这里熬夜，吃泡面，第二天还要顶着黑眼圈去上课，周末也没有休息。我们得到了什么？没有钱，没有学分，甚至连一个承诺都没有！”
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机房里显得格外刺耳，充满了颤抖。她不仅仅是在抱怨身体的疲惫，更是在表达一种深层次的不安。
她看着李明盛，眼神里充满了失望：“李明盛，当初我加入，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纯粹的、想解决问题的人。但现在，我感觉你变了。你每天都在催进度，每天都在给我们加新的任务。你嘴上说着‘用户体验’，但你关心过我们的体验吗？你关心过张伟的头发是不是又掉了几根吗？你关心过我明天就要考试，书还一个字都没看吗？”
她又转向张伟：“还有你，张伟！你总说这是有意义的事，可你忘了，我们首先是学生！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学业都保证不了，被老师约谈，让家里担心，那我们做的这一切，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作‘有意义’？”
她的质问，像一把尖刀，不仅插向了李明盛，也插向了张伟，更插向了她自己。她在质疑这个项目，也在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。她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，绩点和奖学金，是她安全感的来源。而现在，这个项目就像一个失控的漩涡，正在把她拖离那条安稳的轨道，带向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。她感到了恐惧。
李明盛被问得哑口无言。陈静的话，像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他隐藏在产品经理面具下的、那个来自未来的、急于求成的魔鬼。是的，他一直在push。因为他脑子里的时间表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。他知道互联网的风口转瞬即逝，他害怕自己慢了一步，就会错失良机。这种源于先知的焦虑，让他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冷酷的监工，压榨着自己，也压榨着同伴。他忘了，他们还只是19岁的学生，他们的人生，本该有更多从容和试错的空间。
他发现，自己那句“为了解决一个问题”的纯粹初心，在残酷的现实压力面前，显得如此的脆弱和苍白。他只考虑了项目的理想，却没有考虑到团队成员的现实。这是一个领导者，最致命的错误。
机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很久，李明盛才缓缓地开口，声音沙哑：“对不起。是我的错。”他没有做任何辩解。他站起身，对着陈静和张伟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我太想把这件事做成，忽略了你们的压力。我向你们道歉。”然后，他走到张伟的电脑前，按下了关机键。
“今晚，项目暂停。所有人，都回去复习。”他的语气，不容置疑，“物理考试，比这个项目重要。因为，我们首先是学生，然后才是一个团队的成员。如果我们连自己最基本的责任都尽不到，那我们也没资格去谈什么改变和创造。”
他又转向陈静，眼神无比真诚：“陈静，你说的对。我们现在，一无所有。我无法向你们承诺任何未来。我唯一能保证的，就是，如果有一天，这个项目，哪怕只产生了一块钱的价值，我也会把它掰成三份。这是我的底线。”
说完，他拿起自己的书包，第一个走出了机房。
那个晚上，李明盛独自一人，在学校的操场上，走了一圈又一圈。他第一次，感到了作为“领导者”的沉重压力。他意识到，一个团队，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指明方向的产品经理，更需要一个能体恤人情、能扛起责任的大家长。
第二天，物理测验。李明盛凭着记忆，考得还不错。而陈静和张伟，因为前一晚的休整，也都发挥正常。
晚上，当三人再次在机房碰头时，气氛有些尴尬。
还是陈静，先打破了沉默。她递给李明盛一个苹果，低声说：“昨天……我情绪太激动了，对不起。”
李明盛摇了摇头：“不，你没说错。是我该谢谢你，你给我提了个醒。”
一旁的张伟，也默默地从书包里，拿出了一张软盘，递给李明盛：“那个BUG，我下午抽空解决了。”
一场足以让团队分崩离析的危机，就这样，在彼此的坦诚和退让中，化为无形。经过这次洗礼，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，不再仅仅是战友，更多了一丝家人才有的体谅和包容。李明盛在心里暗暗发誓，他再也不会允许自己的焦虑，去伤害身边最信任的伙伴。这个团队，从此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：任何成员，如果因为学业问题需要请假，拥有绝对的、无条件的优先权。
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战，在深秋的某个周五晚上，“校园信息角”V1.0版本，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功能开发和测试。三人聚集在机房里，看着那个在本地服务器上流畅运行的网站，心中充满了激动和紧张。
“好了，万事俱备，只差一个域名和服务器了。”李明盛深吸一口气说道。
这，是他们面临的最后一个，也是最现实的难题。钱的问题，像一座大山，横亘在他们通往终点的最后一米。
李明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。他要去找那个他上一世鄙视和厌恶的、中关村的野路子程序员——胖子刘。
那个晚上，李明盛独自一人，坐上了前往中关村的末班公交车。车窗外，北京城的灯火渐渐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海淀区无尽的黑暗。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去进行一场魔鬼交易的浮士德。为了让孩子能顺利降生，他必须暂时放下自己的清高和原则。
九十年代末的中关村，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。海龙、硅谷、太平洋三大电子城虽然已经关门，但周围的小巷和天桥上，却亮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灯泡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半地下的夜市。无数的小贩在这里兜售着盗版光盘、二手配件和各种来路不明的电子产品。空气中弥漫着烤串的孜然味和劣质塑料烧焦的气味。
李明盛穿过拥挤的人群，熟练地绕过几个正在向路人兜售好东西的贩子，走进了海龙电子城背后一栋没有名字的居民楼。楼道里漆黑一片，墙上刷满了办证、刻章的电话号码。他凭着记忆，敲响了五楼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。
开门的，正是胖子刘。他赤着上身，穿着一条大裤衩，看到是李明盛，有些惊讶。
“哟，这不是小李吗？”胖子刘的房间里，三台电脑屏幕正同时亮着，一台在运行《传奇》，一台在复制光盘，还有一台的屏幕上，是密密麻麻的代码。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？发财了？”
“刘哥，我还是个学生。”李明盛递上一根烟，开门见山，“我找你，是想请你帮个忙。我们做了个小网站，想找个地方放，但是没钱。”
胖子刘接过烟，却没有点，而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，然后夹在耳朵上。他拉过一张塑料凳子，示意李明盛坐下，自己则一屁股坐回电脑前，眼睛没有离开《传奇》的屏幕。
“没钱？”他一边操作着鼠标，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，“小李，你跟我两年了，还说这种外行话。在中关村，‘没钱’这两个字，就等于‘滚蛋’，你懂不懂？”
“就是一个服务咱们学校学生的公益网站。”李明盛的声音很低，但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底气。
“公益？”胖子刘笑了，他控制着自己的角色砍翻一个怪物，然后才转过头，看着李明盛，笑得满脸的肥肉都在颤抖，“小李啊，你这大学是白念了。你告诉我，什么是公益？雷锋叔叔那是五十年代！现在是市场经济！你跟我谈公益？能当饭吃吗？能给你交网费吗？能让你在这北京城里，买个厕所吗？”
他的话，像一串机关枪，粗俗，却又无法反驳。
李明盛沉默了。他知道，跟胖子刘这样在灰色地带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谈理想，是对牛弹琴。他换了一种方式，一种胖子刘能听懂的语言。
“刘哥，我没想当雷锋。”他平静地说道，“我做的这个东西，有用。现在，我们学校几千个学生，每天都泡在BBS上。我的网站，能让他们找东西更方便。几千个人，每天都要用，这就是流量。流量，就是钱。这个道理，你比我懂。”
“哦？”胖子刘终于来了点兴趣，他把目光从游戏屏幕上移开，真正地开始审视李明盛，“流量是钱，没错。那你打算怎么把这流量变成钱？弹窗广告？还是卖会员？”
“现在不考虑。”李明盛摇了摇头，“先把用户做起来。刘哥，我今天来，不是跟你画饼。我就是想请你帮个忙，算我欠你一个人情。你知道我的技术，也知道我的人品。这个人情，未来一定值钱。”
胖子刘看着李明盛那平静而坚定的眼神，沉默了。他拿起耳朵上的烟，点着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他想起，当年李明盛在他这儿干活的时候，技术最好，也最拼命，但就是太老实，不肯跟着他做那些来钱快的活儿，比如给软件加壳，或者在网站里挂木马。他知道，这小子是个有本事，也有原则的人。一个有原则的人说出欠你一个人情，这个分量，比那些满嘴跑火车的生意人，要重得多。
“行吧。”他最终还是松了口，“看在咱们认识一场的份上。我手上正好有个闲置的美国虚拟空间，每个月5G流量，100M空间，够你们用了。域名，我帮你们申请一个.net的，算我送你的。”
“谢谢刘哥！”李明盛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。
“别急着谢。”胖子刘摆了摆手，“我有个条件。你那个网站，底部要给我挂一个广告条，链接到我这个卖盗版软件的网站。没问题吧？”
李明盛犹豫了。他本能地反感这种牛皮癣广告。他可以想象，陈静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、简洁的页面底部，出现一个粗俗不堪的、写着“最新破解软件下载”的广告条时，会是什么表情。这不仅仅是一个广告，更是对他这个产品纯洁性的一种玷污。
胖子刘看出了他的犹豫，冷笑一声：“怎么？又犯你那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？小李，我告诉你，在中关村，想站着，还得把钱给挣了，那叫本事。你现在是跪着要饭，就别嫌饭馊。没我这个馊饭，你那宝贝网站，连见光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这番话，说得极其难听，却也无比真实。
李明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他闭上眼睛，深吸了一口气。他想起了陈静和张伟还在机房里等待的眼神。他知道，他没有选择。
“好，没问题。”他最终点了点头，感觉自己像一个为了给孩子筹集手术费，而签下卖身契的父亲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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