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庆祝信息角上线成功并一炮而红,以及感谢邓教授的指点迷津,李明盛做出了一个郑重的决定:请团队成员吃一顿大餐。他取出自己靠倒卖内存条赚来的、还剩下的大半巨款,在学校西门外那家因为价格昂贵而一直只敢路过的“兄弟烧烤”,订了一个包间。
这是他们团队成立以来,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建。
包间的门一关上,仿佛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。昏黄的灯光下,铁盘上的五花肉被烤得滋滋作响,油脂滴落在滚烫的炭火上,激起一小簇明亮的火苗和一阵诱人的肉香。
“我宣布,”李明盛举起装满了冰镇啤酒的玻璃杯,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,“为了信息角的诞生,为了我们熬过的每一个夜晚,为了……我们牛逼的青春!干杯!”
“干杯!”
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,带走了所有的疲惫,只留下无尽的畅快。那一晚,他们聊了很多。聊代码,聊理想,聊BBS上的八卦。张伟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技术宅,在喝了两瓶啤酒后,也罕见地打开了话匣子,向陈静爆料李明盛在技术上的一些怪癖。
“说真的,陈静,”李明盛夹起一块烤得焦黄的土豆片,放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道,“我到现在都觉得,你那天晚上能答应加入,简直是个奇迹。我跟张伟当时都做好了被你当成骗子轰出来的准备。”
陈静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,脸颊微微泛红:“哪有那么夸张。主要是……你们那个原型图,虽然是用画图软件做的,但比我们专业课老师留的作业,想得都周到。”
“那是因为明盛这家伙,就是个变态!”张伟罕见地开了个玩笑,他指着李明盛,对陈静爆料,“你知道吗?数据库争论那次,我回去想了一晚上,发现他提的那个异步补偿方案,至少领先了当时我们教材里写的技术三代!我到现在都想不通,他一个成绩平平的家伙,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来的?”
这个问题,让李明盛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只能哈哈一笑,用一句“我就是喜欢瞎看书”给搪塞了过去。
他们回忆起上线当晚那场惊心动魄的服务器危机。陈静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张伟当时对着电脑咆哮的样子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而张伟则一本正经地分析,陈静那个心理学补丁,在行为经济学上,其实是一个典型的“信息透明化降低用户焦虑”案例。
机房里那些因为技术路线和项目进度而产生的紧张与争吵,在美食和酒精的催化下,都化作了此刻可以付之一笑的革命回忆。团队的氛围,前所未有地融洽和亲密。李明盛看着眼前这两个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聚集在一起的伙伴,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、名为归属感的情绪。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,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,永远不要前进。
然而,他知道,他不能。
就像一个队伍里,总得有一个人负责在大家酣睡时守夜一样。他就是那个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人。邓教授的话,像一口警钟,始终悬在他的头顶。胖子刘那个灰色的广告条,像一根鱼刺,卡在他的喉咙里,让他无法真正地享受这场庆功宴的美味。
他看着张伟和陈静那毫无防备的、纯粹的笑容,内心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挣扎。他知道,一旦他把商业化这个不速之客请上餐桌,此刻美好的气氛,很可能会瞬间荡然无存。他甚至有些嫉妒他们,嫉妒他们可以如此心无旁骛地,享受着创造的快乐,而不用去考虑那些柴米油盐的烦恼。
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。因为他明白,一个真正的领导者,不是要为团队屏蔽掉所有的风雨,而是要带领团队,学会如何在风雨中,更稳健地前行。逃避问题,只会让问题在未来,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。
他清了清嗓子,打断了正在讨论下一瓶啤酒应该点燕京还是青岛的张伟和陈静。
“各位,”他放下手中的烤串,表情变得严肃起来,“在我们喝倒之前,我必须得谈一件正事了。我们得谈谈钱的问题了。”
“钱?”张伟愣了一下,随即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,“谈什么钱?我们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服务器有胖子刘顶着,吃饭我们有食堂。做这个网站,本来就不是为了钱嘛!”
“不,”李明盛摇了摇头,他的目光扫过张伟,最终落在陈静身上,“这不是一回事。胖子刘的服务器,是毒药,我们迟早要戒掉。邓教授的话,你们都听了。信息角想要干净、长久地活下去,就必须找到自己的造血能力。我们必须尽快赚到钱,去租一台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、干净的服务器。”
“那……我们怎么赚钱?”陈静轻声问道,这个问题,显然也困扰着她。
李明盛深吸一口气,将他从邓教授那里得到的启发,以及自己这两天的思考,全盘托出:“我研究了一下,目前国内主流网站的盈利模式,无非三种:广告、会员费、电子商务。电子商务我们没资源,做不了。会员费,在用户还没有对我们产生足够依赖的情况下,是自寻死路。所以,我们能选的路,只剩下广告。”
“广告?”张伟皱起了眉头,他显然想到了胖子刘那个粗俗的广告条,“你是说,我们还要接更多那样的广告吗?我反对。那会毁了我们的产品。”
“不,不是那样的广告。”李明盛解释道,“我们要做的,是和我们的用户属性、产品调性相匹配的精准广告。我这两天分析了一下,我们信息角的用户,主体是18到22岁的在校大学生。他们最核心的消费需求是什么?是教育培训、是求职招聘、是年轻人喜欢的品牌。这些,才是我们应该去寻找的广告主。”
他从背包里,拿出了一份他连夜赶出来的、全新的计划书,标题是——《信息角商业化探索方案 V1.0》。
他指着计划书,眼神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:“我做过测算。我们学校周边,有十几家四六级、考研的培训机构,还有几十家需要常年招聘学生兼职的快餐店、咖啡馆。他们都有在校园里推广的需求。以前,他们只能靠贴小广告,效率低下,成本还高。而我们,现在手握着全校最精准、最活跃的流量入口。我们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比小广告高效一百倍的线上橱窗。一个文字链广告位,一个月收他们200块钱,不过分吧?我们首页,可以轻松地开辟出10个这样的位置。一个月,就是2000块的收入!这笔钱,足够我们去租一台当时国内最好的服务器,还能剩下不少,作为我们团队的活动经费!”
李明盛的这番话,逻辑清晰,数据详实,充满了诱惑力。
然而,张伟和陈静,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“我不同意。”
最终,是张伟,第一个打破了沉默。他的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,像一块投入热油里的冰块,瞬间让整个包间沸腾的气氛凝固了。
“为什么?”李明盛有些意外。他以为,自己这个既能解决生存问题,又维护了产品干净的方案,应该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。
张伟推了推眼镜,他的镜片上,反射着烤炉里炭火的光芒,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犀利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反问了李明盛一个问题:“明盛,你还记得,我们做这个网站的第一个版本,最核心的设计原则是什么吗?”
李明盛愣了一下,回答道:“是……简洁和高效。”
“对,简洁和高效。”张伟重复了一遍,然后拿起一根没用过的筷子,在桌子上沾了点啤酒,画了一个代表信息角首页的方框,“我们的首页,为什么会被用户喜欢?因为它干净。用户一进来,目光所及,全都是他们需要的信息。没有一行多余的文字,没有一个多余的按钮。它就像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、专注于解决一个问题的工具。”
然后,他用那根湿筷子,在方框的右侧,又画了十个小格子。
“现在,你要在这里,加上十个广告位。哪怕它们链接的是考研辅导,而不是破解软件,但它们对于一个只想来找二手自行车的用户来说,是什么?”他抬起头,直视着李明盛,“是噪音,是干扰,是视觉污染。我们亲手,打破了自己建立起来的简洁原则。我们为了赚钱,主动牺牲了我们最引以为傲的用户体验。”
他的这番话,充满了技术理想主义者的纯粹和执拗。在他看来,代码是优雅的,产品也应该是优雅的。任何商业元素,都是对这种优雅的玷污。
“可是,我们不注入这些商业噪音,我们就连一个装水的杯子都买不起!”李明盛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了,“张伟,我理解你的理想主义,但我们不能活在真空里!商业化不是我们的目的,但它是我们活下去的手段!”
“如果活下去的代价,是变成我们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,那我宁愿不活。”张伟毫不退让,“我不想我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,最后变成一个贴满了牛皮癣广告的电线杆。”
两人的目光,在空中激烈地碰撞着。这是他们团队自成立以来,第一次在核心价值观层面,产生了巨大的裂痕。
李明盛把求助的目光,投向了陈静。他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。
然而这一次,陈静的反应,却让他感到更加意外和失望。
“我也……不太赞同。”陈静的声音很轻,但立场却很明确。她没有像张伟那样,从技术的角度去批判,而是从一个更感性的、用户情感的角度,阐述了自己的担忧。
“明盛,你的方案很好,很现实。但我总觉得……太快了。”她看着李明盛,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,“你还记得,我们上线第一天,BBS上那个推荐帖下面,点赞最高的一条回复是什么吗?”
李明盛想了想,摇了摇头。
“那条回复说:‘这年头,居然还有人肯安安静静地,做个好用的网站,而不是一上来就想着怎么圈钱,太难得了。’。”陈静轻声地复述着那句话,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,“用户喜欢我们,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用,更是因为他们感觉到了我们的纯粹和诚意。这份信任,是我们在他们心里,建立起来的,最宝贵的品牌资产。这份资产,比我们现在能赚到的任何钱,都更重要。”
“信息角才刚刚上线几天,用户对我们还只是尝鲜,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。我们现在急匆匆地挂上广告,会不会让他们觉得,‘哦,原来他们之前的纯粹,都只是为了吸引流量的伪装’?这种情感上的背叛感,一旦形成,就很难再改变了。我觉得,我们应该再等等,等我们的用户规模更大,等产品做得更好,等用户真正离不开我们的时候,再来考虑商业化的事情。”
陈静的话,代表了另一种理想主义——产品完美主义。她希望,在孩子还没有足够强壮之前,不要让它过早地去背负商业的重担。
李明盛感觉自己的胸口,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。他发现,自己那颗来自未来的、四十岁的、充满了现实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灵魂,与眼前这两个十九岁的、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年轻人之间,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他知道,他们的想法,单纯而美好。但在他这个经历过互联网泡沫破裂、经历过无数创业公司因为太理想化而死掉的过来人看来,他们的想法,是天真的,是致命的。
“等?我们要等多久?”李明盛的声音里,充满了疲惫和无力,“一个月?半年?等到那时候,可能早就出现了无数个模仿我们的网站,他们从第一天起就商业化,用赚来的钱去买服务器、做推广。到那时,我们拿什么跟他们竞争?靠理想吗?”
“那我们也不能为了钱,就放弃原则!”张伟固执地反驳。
“这不是放弃原则,这是适应规则!”
争吵,变得越来越激烈。从最初的理性辩论,逐渐演变成了情绪的宣泄。那些刚刚在酒桌上建立起来的亲密氛围,荡然无存。
最终,这场不欢而散的庆功宴,以李明盛的一句“这件事,我必须做。服务器的钱,不用你们管,我自己去想办法”作为了结尾。
他独自一人,摔门而出,将那两个他最亲密的战友,和一桌子逐渐冷却的烤肉,留在了身后。
李明盛知道,他已经被孤立了。
但他没有时间去感伤。他必须用行动,去证明自己是对的。他要让张伟和陈静看到,他的实用主义,才是能带领这个团队,走出困境的唯一道路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李明盛过上了一种双面人生。
白天,他依然是那个和张伟、陈静一起,在机房里默默优化产品、修复BUG的产品经理。三人之间,虽然因为那晚的争吵而有些尴尬,但基于对产品的共同热爱,工作上的交流,并没有中断。
而到了晚上和周末,当张伟和陈静在享受自己难得的休息时间时,李明盛则脱下学生的外衣,变成了一个最底层的、孤独的地推销售员。
他打印了厚厚一沓从网站后台导出的、关于信息角日活用户数、访问时长等核心数据的报表。这些数据,是他唯一的武器。
他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扫街之旅。他把学校周边,所有他认为可能是潜在广告主的商铺,都列在了一张地图上,然后,一家一家地去拜访。
这个过程,充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羞辱。
第一个目标,他选择了一家位于学校和居民区交界处的、规模很大的“启航考研”培训机构。他认为,这里的目标客户,和信息角的用户画像,是完美重合的。
他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对着镜子练习了半个小时的微笑,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。
“您好,同学,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?”前台是一位妆容精致、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,但语气里,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。
“您好,我不是来报名的。我是校园信息角网站的负责人,想找一下你们的市场部经理,谈一下推广合作。”李明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而专业。
“校园信息角?”女孩的眉毛挑了一下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审视,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,“我们没有和学生网站合作的先例。您有预约吗?”
“没有,但我觉得,我们的合作,能为你们带来非常精准的客户……”
“不好意思,”女孩直接打断了他,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耐烦,“我们经理很忙,没有预约是不能见的。如果您有合作意向,可以把你们的资料留在这里,我们会评估的。”
说完,她就低下头,继续整理自己的文件,完全无视了还站在原地的李明盛。
李明盛碰了一鼻子灰,但他还是从背包里,拿出了那份他精心准备的计划书,放在了前台上。他知道,这份计划书的最终归宿,很可能就是旁边的垃圾桶。
第二个目标,是一家新开的、装修很有格调的上岛咖啡。李明盛想,在这里投放广告,可以帮助他们树立一种年轻、时尚的品牌形象。
这一次,他很幸运地,见到了咖啡馆的店长,一个三十多岁、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。
店长耐心地听完了他的介绍,还饶有兴致地,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,打开了信息角的网站。
“嗯,网站做得不错,很干净。”店长点了点头,这让李明盛看到了一丝希望。
但接下来,店长的话,却给他上了一堂无比深刻的社会课。
“小兄弟,”店长靠在椅子上,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,“你这个想法,很好。但是,你犯了一个所有学生创业者都会犯的错误——你们总以为,自己手里的东西,是独一无二的宝贝。”
他指着窗外:“看到对面那家打印店了吗?老板是我老乡。他想在我们店里放几张宣传单,我都没同意。为什么?因为这会拉低我们店的格调。”
他又指着李明盛的电脑屏幕:“你这个网站,现在是干净。但你一旦开了广告的口子,就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找上门来。到时候,你这个网站,和你说的那个BBS,又有什么区别?你卖给我的是精’,但实际上,你是在稀释我这个品牌的格调。”
“而且,”他话锋一转,“你一个月收我200块。我拿这200块,印一千张传单,请个学生在校门口发,效果可能比你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站,要好得多。我为什么要选你?”
李明盛被他这套江湖理论,问得哑口无言。他发现,自己那套基于数据和逻辑的学院派理论,在这些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生意人面前,是如此的不堪一击。
最沉重的一次打击,来自学校南门外的一家网吧。李明盛想,网吧的用户,和信息角的用户,重合度极高,在这里打广告,效果肯定好。
网吧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,正光着膀子,和人联机打CS。他听李明盛说明来意后,连头都没回,直接从喉咙里吼出一句:
“滚犊子!别耽误老子火拼!”
李明盛站在原地,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。周围那些正在上网的学生,都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。他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几乎是逃一样地,冲出了那家网吧。
一个星期下来,他跑了不下三十家商铺,见了形形色色的人,收到了无数的白眼、拒绝和嘲讽。
他那份引以为傲的商业计划书,被扔进了垃圾桶;他那些关于精准流量和用户画像的专业术语,在那些只关心“今天能多卖几碗面”的小老板面前,显得如此的苍白可笑。
这是比在深圳高交会上,更加彻底的、来自社会底层的无情碾压。
有好几次,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,在深夜的寒风中走回宿舍时,他都忍不住怀疑,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?是不是张伟和陈静的理想主义,才是对的?
但他最终,还是坚持了下来。因为他知道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他已经在团队面前,夸下了海口。如果他失败了,他将不仅输掉一场争论,更会输掉作为这个团队领导者的、最基本的信誉。
转机,发生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六下午。
李明盛在拜访了最后一家商铺,并再次被无情地拒绝后,浑身都被雨水淋得湿透。他又冷又饿,身心俱疲。他走进了学校附近一家不起眼的“马兰拉面”馆,只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面,来驱散身上的寒意和心中的失落。
他点了一碗最便宜的兰州拉面,正埋头吃着,忽然听到邻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“老板,结账!再给我打包一份大碗的牛肉拉面,多加肉,多加香菜!”
李明盛抬起头,看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——陈静。
陈静也看到了他,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自然。她手里还撑着一把伞,伞沿上的雨水,正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。她显然没想到,会在这里,以这样一种方式,与他偶遇。
两人之间的空气,有些尴尬。李明盛低着头,只想快点吃完自己那碗清汤寡水的面,然后离开这个让他感觉无比窘迫的地方。
其实,陈静已经在这里,默默地,观察了他快半个小时了。
那天晚上争吵过后,陈静一夜没睡好。她既觉得自己坚守原则没有错,又为李明盛那孤独离去的背影而感到一丝不安。接下来的几天,她看到李明盛在机房里,虽然还在和他们讨论技术问题,但明显比以前沉默了许多,眼圈也一天比一天黑。
她从张伟那里,断断续续地,听说了李明盛这几天的异常举动。“那家伙疯了,一下课就没影了,听说是去跑什么‘业务’了。”张伟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。
但陈静,却笑不出来。她能想象,那个在团队面前骄傲地宣布“我自己去想办法”的李明盛,在外面,会遇到多少困难。
今天下午,她本来是约了室友去逛街的,但走到半路,却鬼使神差地,又折了回来。她凭着张伟提供的一点线索,在学校周边,像个侦探一样,漫无目的地寻找着。
然后,她就看到了那个让她心头一酸的画面。
她看到李明盛,撑着一把破旧的伞,从一家英语培训机构里,被一个看起来很不耐烦的保安,像赶苍蝇一样地,推搡了出来。她看到他站在雨中,呆呆地,淋了很久的雨,才默默地转身离开。他的背影,被秋雨拉得很长,充满了萧瑟和落寞。
那一刻,陈静心中,所有的原则之争,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——心疼,所取代了。她意识到,他们或许可以在象牙塔里,优雅地讨论理想。但总得有一个人,先去泥泞的现实里,为这份理想,杀出一条血路。而那个人,就是李明盛。
她一路远远地,跟着他,看着他走进这家拉面馆。她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在对面的书报亭下,站了很久。她在犹豫,她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,去面对这个正在为团队而战,却又被团队抛弃了的伙伴。
最终,她还是走了进去。她没有去安慰,也没有去说教。她只是用自己的零花钱,为他点了一碗最暖、最实在的牛肉面。
当她把那个热气腾腾的打包盒,推到李明盛面前时,她能感觉到,自己这个一向不善言辞的人,心脏正在怦怦直跳。
“这个……给你吃吧。你那碗都快凉了。”
李明盛愣住了。
“那你呢?”
“我吃过了。”
李明盛看着她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这不是偶遇。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。她打包的这碗面,也不是给她自己的。
“你……都知道了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陈静没有回答,只是默默地,从桌上的筷子笼里,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,递给了他。
然后,她才缓缓地说道:“张伟告诉我的。他说,你这几天,一有空就往校外跑,像个没头苍蝇一样。我……有点不放心,就跟出来看看。”
“我看到你,从那家英语培训机构出来。那个前台,是不是又说他们经理不在?”
李明盛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,接过了那双筷子。
“李明盛,”陈静看着他,眼神里,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有心疼,有不忍,也有一丝愧疚,“我们那晚,是不是……说得太重了?”
李明盛的眼眶,在那一瞬间,毫无征兆地,红了。
他重生以来,所有的坚强、所有的伪装,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、加满了牛肉和香菜的拉面面前,被彻底击溃了。
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。他没有哭,但他拿起筷子的手,却在微微地颤抖。
他大口地,吃起了那碗面。滚烫的汤汁,鲜美的牛肉,辛辣的香菜,混合在一起,滑进他的胃里,也温暖了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的冰雨浇得冰冷的心。
陈静就那样静静地,坐在他对面,看着他吃。
“其实……我这两天,也想了很多。”她轻声说道,“也许,你是对的。理想,确实不能当饭吃。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,躲在机房里敲着代码,却让你一个人,在外面,去面对这些……”
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。
“……这些,本该由我们一起来承担的,现实。”
李明-盛抬起头,看着她。雨水,顺着他的头发,滴落在桌面上。
“所以,我帮你约了一个人。”陈静从口袋里,拿出了一张被雨水微微浸湿的、但字迹依然清晰的小纸条,递给他,“明天下午两点,在学校的咖啡馆。也许,他能帮到我们。”
李明盛接过纸条,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——罗宇翔。
“这是谁?”
“我们学院的……罗师兄。”陈静的脸上,微微泛起一丝红晕,“他比我们高两届,是咱们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。我……我在学生会文艺部待过一段时间,认识他。他现在自己,就在校外,和朋友合伙,开了一家小小的……家教中介公司。我今天上午,鼓起勇气,给他打了个电话,把我们网站的情况,跟他说了。他……好像,很感兴趣。”
李明盛的心,猛地,漏跳了一拍。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张纸条。这是陈静,用她的方式,向他递过来的一支橄榄枝,也是通往解决他们商业化困境的、第一缕真正的曙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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